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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燃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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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燃冰

可燃冰

 

【典芬】雪中的奥德修斯

标题by南森,很久以前给她的典芬归乡本《Nostos》写的稿子,放出来混个更。含有丁诺私货,所以蹭一个tag


01

提诺不想睁开眼睛。

他失去了时间概念,柔和的阳光洒在身上,没有一刻间断,期间他睡着过那么一两次,每每醒来,只觉得阳光更温热了一点。大概是夏季,可天还是很冷,他的皮肤被极北凛冽的寒气切割得又痒又麻,他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感觉,倒不如说,唯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真正活着。

活着?这个想法使他吃惊,他活得足够久,遭遇过最寒冷的冬天,见过被鲜血染透的曼纳海姆防线,他曾为民族荣耀抗争到底,他曾倒在硝烟弥漫的战场,险些一睡不醒,死神光顾赫尔辛基并非一次两次。可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活着”这一字眼会毫无理由地闯进他的脑海。

提诺尝试睁开眼睛,或许因为睡得太久,最简单的动作也让他觉得生疏和费力,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皮有没有抖动,他也不在意。黑暗在面前化开,淡去,金色的阳光刺入紫色的瞳孔,让他晕眩,可他却倔强的没有遵从身体的本能反应,而是将眼皮最大限度地撑开,接纳肆意闯入的光芒。

这里是瑞典。

他当然没有走遍贝瓦尔德的每一寸土地,让他得出如此结论的仅仅是右前方十五六米开外,一座还未撤去的五月柱,以及陷在泥土里的彩色花瓣和挂在树枝上的一面瑞典国旗。

提诺完全能够想象昨天瑞典人在这儿庆祝仲夏节的盛况,跳着节奏明快,动作有力的民族舞曲的瑞典小伙子和姑娘们,燃烧的炭火上铺着腌青鱼,最重要的是,无限量供应的啤酒和伏特加。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是贝瓦邀请他来参加仲夏节庆典,于是他毫不意外地豪饮一整个晚上,随后直接在这里睡着了么?他一点也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对今天是何年何月也印象模糊。

贝瓦尔德去哪里了?他想要抬一抬沉重无比的胳膊,却没法移动分毫,一定是宿醉的错,他这么安慰自己。

再睡一会儿吧,这么想着提诺闭上眼睛。

昨天一定给贝瓦尔德添了不少麻烦,作为回报,秋天的时候提诺会要邀请他去拉普兰,当然还有丁马克和诺威,他们可以从罗瓦涅米开车向北去,那儿有大片大片的森林,还有林中小木屋可供租用,到时候浆果全熟透了,他们可以采上一大筐回去好好享用。

还应当在车里备上雪具,等天气再冷一点,就拿着滑雪板去越野滑雪,提诺的滑雪技术很好,拉普兰的低地坑洼不平,布满石块和碎木头,这难不倒他,他每次都能从高高的山坡向下滑到底,漂亮地躲过所有障碍物,再一个旋身停在踩着滑雪板不停挣扎的丁马克面前。

不管是贝瓦尔德还是诺威都会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而丁马克则会勾着他的肩膀开玩笑,说他应当代表国家队出战冬奥会。

还有最重要的,也是提诺最喜欢的一项活动——打鸟。他有一杆莫辛纳甘步枪,冬季战争留下的,而贝瓦尔德有一杆霰弹枪。丁马克的枪法不怎么样,诺威的准头更是差得离谱,所以只有贝瓦尔德会陪他进行这项运动。

他们在清晨踩着结霜的草地,选一片葱郁的树林,由贝瓦尔德放第一枪,霰弹在林间炸裂,惊动整个林子的飞鸟,而这时候做好准备的提诺则快速拉栓,上膛,射击,一下下重复,直到射完一整排子弹,他绝不会射失一枪。

他把枪莫幸纳甘递给贝瓦尔德,而那个瑞典人则摇摇头,说:只要你尽兴就行了。

回去的路上,贝瓦尔德难得的打破沉默,说他打鸟时,整个人都变得凛冽起来。而他则笑着开玩笑说,他总是误以为他还在打老毛子。

提诺回想起从前的事,然而并不是全部,只有一些色彩鲜明的片段,他忘记了很多繁琐的小事,比如那天午饭,丁马克为他们做的浆果派是树莓馅还是越桔馅,他一直相信忘记某些事是为了更好的记住一些更重要的事,所以他没有费劲回忆,而是渐渐进入了深度睡眠。

 

02

寒风如尖刀刺进他的皮肤,四周没有一丁点散发出热气的活物,这让他想起1939年的隆冬。

衣着单薄的芬兰人躲在战壕里迎击前苏联的一次次猛攻,战斗机在头顶盘旋,从高空投掷下的燃烧弹明亮却冰冷,照亮卡累利阿地峡没有尽头的黑夜,密集的火炮攻击让他喘不过气。同迟迟不愿到来的黎明一样,战斗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的防线坚固,占据地利,可体系还停留在静态防卫,苏联军队猛烈的攻势一次次险些摧毁防线,这样下去唯有坐以待毙,提诺开始组织反攻,以拼尽弹药的势头与斯拉夫人进行火力对抗,他的莫幸纳甘步枪填装了一排排子弹,他本该是精确打击目标的狙击手,可他手中的那杆枪还是成为无差别杀戮的机器。一颗颗炮弹落入战壕,掀起尘土和雪粒,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刺得又痒又痛,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却没有功夫回头看一眼又失去了哪位战友。

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总是很快被风雪掩埋,漫无边际的冰雪反射着惨淡的银色月光。他身边的芬兰士兵越来越少,可苏联人永远不知道疲倦,他们企图用一场极不对等的战争消磨光芬兰人的意志。

提诺维纳莫伊宁紧盯前方,一刻也不松懈。

最终,战壕里仅剩下他一人,腹部撕开的狰狞伤口也被冻住,流不出一滴温热的血液,他死死握着那杆没有子弹的莫幸纳甘,大口喘着粗气,而敌方似乎也终于愿意稍事休整。他握着步枪,平躺在雪地上,眯起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意识一点点抽离。

提诺敏锐的听觉忽然捕捉到风声中隐约藏着的靴子摩擦雪粒的声响,他蓦地睁开眼睛,黑暗中出现两个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身影,接着是一整队的人马,他们不是从东边来的,这多多少少让他放下戒心,他们走得很慢,一步步艰难的向他挪近,他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反正他的状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

他终于看清来的人是贝瓦尔德,他吃力地挪动身子,靠在一辆正在冒烟的战车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瑞典人。

“援助。”贝瓦尔德简短地说,“以乌克森谢纳个人名义。”

提诺依旧没有说话。

“你们已经没有粮食了。”贝瓦尔德企图让他认清现实。

“我们可以采浆果,可以捕鸟,只要有这片土地在,我们就不会饿死。”提诺对着他大声吼叫。

“现在是冬天,你们没有弹药了。”贝瓦尔德不为所动,他在提诺面前蹲下,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摩擦芬兰人结着雪粒,沾满鲜血和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淡金色发丝。

“不需要。”

“再信我一次。”不知是否是错觉,提诺觉得贝瓦尔德声音里带上一丝恳求。

背叛的苦楚,信任得不到回报,被肆意践踏的真心,所有的负面情绪在提诺已经混沌不清的大脑里炸开,发酵,变质。

他为什么要相信这个瑞典人?

可是除此以外还有别的选择么。

提诺你这个软弱的懦夫,这不过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你打心底里愿意相信贝瓦尔德,哪怕被一次次背叛,仅仅因为千百年前,他在一片茫茫雪原上找到了你。

他握上贝瓦尔德对他伸出的一只手,在风雪中失去了意识。

然而他依然没有松开手中那杆莫幸纳甘。

 

提诺醒来时,眼前是与1939年如出一辙的漆黑与寒冷,在风雪中向他摇摇晃晃着靠近的身影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直到他清楚瞧见那一撮藏在帽子下的蓬乱金发——是丁马克和诺威。

丁马克脱下帽子,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后将那顶毛茸茸的防风帽扣在提诺的脑袋上,丹麦人身后的挪威人还是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安静地脱下斗篷,走近两步,将之披在提诺身上。

好像,不那么冷了。

提诺感激地望向两位老友,动动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丁马克抬手抖抖自己的斗篷,另一只手拉了拉诺威的胳膊,挪威人沉默地看他一会儿,便乖乖靠进丁马克怀里,两个人的身体被宽大的斗篷一同包裹进去。

随后丁马克望着他说话了,丹麦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干哑,这和提诺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他没有闲暇去思索这个,因为丁马克接下去说的话让他无法消化。

 

“嘿,老伙计,好久不见啦,最近过得好嘛?哈哈哈,怎么可能会好呢,在贝瓦尔德家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没法说太多,我一提到想要过来看你,贝瓦尔德那家伙就像是要把鲱鱼罐头糊到我脸上似的。况且,该说的,贝瓦尔德每天都会对你说。可是每天对着那张臭脸,吃饭都会倒胃口吧,见到我,老伙计,你一定挺高兴的。”

诺威用手肘狠狠捅了一把丁马克,金色头发的丹麦人惨叫一声,侧过头对自己的伴侣做了个鬼脸。

“国家变成空壳,而身为国家化身的你则变成雕塑,表情永远凝固在不会老去的面庞上,你的胳膊再也无法拥抱我们,这真是件让人伤心至极的事,不过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回来,芬兰政府很快就会重组,芬兰人民将要回到他们的祖国,那场该死的灾难过后,他们在贝瓦家过得很好,瑞典政府最近开始鼓励芬兰难民重回故乡,而芬兰小伙子们一个个也都跃跃欲试着预备在故土上建起新的城镇,你会回来的,提诺,不用很久了。”

丁马克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带像是被寒风切割过,本就干哑的嗓音有些变调。

“提诺,世界上最棒的芬兰人,到那个时候,我们再去拉普兰过秋天,你会喜欢我做的越桔馅饼的,记得上一次你们为了决定最后一块馅饼的归属权而展开了猜拳大战,那块馅饼最终被你收入囊中,你说,因胜利而得来的奖赏尤为美味,让诺子和艾斯不甘心了好一阵,你和贝瓦一定还会趁着我们呼呼大睡时悄悄出门,再带着午饭所需的新鲜食材归来。贝瓦尔德悄悄向我吹嘘过,他说,提诺举枪的样子,很帅。瞧他那张坚硬的脸因为你而融化的样子,真叫人瘆的慌。不过,有机会我真想亲自看一看,芬兰人的枪法。”

丹麦人的声音哽咽起来。

“我替你们感到惋惜,你们都是好样的,那天过后我和诺子对贝瓦的担忧一刻也没有停下,可他的适应能力比我们想象的好很多,他高效地处理政事,同时保证每天都能有时间上这儿来,等你回家,一天也没拉下,春天他穿着厚厚的高领毛衣,拿一份报纸坐在你身边细细阅读,夏天他架起炉子,面对你坐着,烤上一大盘鳕鱼和牛肉,秋天他带上一瓶烈酒,一杯杯小酌,驱赶逐渐入侵的寒气,冬天则在这儿搭一座带天窗的防风帐篷,和你一起看极光。”

丁马克迫使自己的声音带上极不自然的欢快。

“所以,请别让他等太久好么,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提诺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可他已经无法流泪,被大雪掩埋的记忆碎片终于被他的丹麦老友和挪威老友一点点挖出,如冰冷的刀刃一块块刺进他的心脏,溶进他的血肉,带给他比1939年更甚的疼痛。

芬兰不在了。提诺维那莫依宁死了,醒悟这一事实后,一种更深切的疼痛开始剥蚀他的内心——遗忘开始了。

他当然记得他们一同去过拉普兰度假,然而也仅仅是去过而已,那对他来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甚至比冬季战争还要久远。他不记得他们因为何种原因,搭乘什么交通工具前往拉普兰,他甚至不记得拉普兰的秋天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尝试回想起丁马克的越桔馅饼,诺威和艾斯兰的猜拳大赛,失败后他又转而回想他们生活的一切。世界会议上的争吵,仲夏节的篝火,圣诞老人村温暖的火炉,热气腾腾的桑拿,然而记忆中所有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水雾。

可他记得冬季战争,记得那一次次彻骨的寒冷,他记得贝瓦尔德对他的背叛和伤害,也记得他在危机中向他伸出的援手。

他甚至记得贝瓦尔德的那柄雷明顿M870,漆黑的枪身,大约一米长,对于那个大个子瑞典人来说,可以称得上小巧玲珑,可别嘲笑他的形容,要知道他最喜欢的步枪是一杆超过一米二的莫辛纳干。贝瓦尔德对那杆美国制造的霰弹枪做过改装,准星更加精确,抗后座力的性能也更好,他还增大了弹匣容量,最重要的是,他做了许多用途各不相同的子弹,有一次他甚至做出一种专开鲱鱼罐头的子弹,所幸被提诺及时阻止了——他们都不擅长做菜,所以常常需要用开罐器来对付储藏柜里成堆的罐头。另外还有一次,邻居家忘记带钥匙,提诺拿着那杆枪干脆的帮人轰开门锁,结果事后被屋主要求索赔,贝瓦尔德一边帮他们堵好门上开的大洞,一边告诉他,他拿错子弹了……

提诺喜欢那杆枪,漆黑的枪身看上去前卫又帅气,再加上用途广泛,在极端条件下也能够正常运作,可他更喜欢贝瓦尔德拿枪的样子。

贝瓦尔德不常常在他面前用枪,他说,提诺是最优秀的狙击手,他没有必要班门弄斧。出去打猎时,他也仅仅放出第一枪,即使是霰弹,贝瓦尔德还是会眯起眼用准星瞄准,高挺的鼻梁上驾着微微反光的镜片,镜片后的深蓝色仿佛也在发光,薄唇抿成一条线,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有些透明,随着林中微风同草木一起抖动,提诺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被树叶轻轻拨弄着,有一股热流在他的体内奔腾积聚,待一声枪响便迸发出来,他迅速架起自己的莫辛纳干,将受惊的飞鸟尽数击落。

贝瓦尔德是个例外,是他永远不能,也不可能忘掉的存在。

提诺觉得疲累,他不想思考这些,唯有将大脑放空,停止回忆,他的疼痛才得以缓解,他又想睡了,于是他阖上干涸的紫色瞳孔,进入梦乡。

 

 

03

提诺梦到了自己的那杆莫辛纳干步枪,他握着那把老式步枪,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冬季的芬兰就是这样,除了雪还是雪,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判断出这是奥卢还是南芬兰,既然还有阳光,那应当是南边,他捧着自己的老伙计,深一脚浅一脚跋涉于茫茫雪原,他并不感到畏惧,只要有一杆枪,芬兰人就不会畏惧任何事。

寒冷使他的感官迟钝,这是他记忆中最原始的寒冷,从拥有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这便是他所能感知到的一切,他是从寒冬中诞生的,如果记忆一点点丢失,这寒冷势必是最后离开他的,他并不讨厌这寒冷,正是因为它,提诺才学会何为温暖。

他看到炊烟,感到脚下的积雪薄了些,于是他加快步伐,直到眼前出现开阔的海面,和隐于薄雾中的小岛——这儿是赫尔辛基,他死也不会认错,即使没有他所熟悉的建筑,岛上也没有芬兰堡。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程,看到一位穿黑色长袍的年长者和几名孩童围坐在一团篝火边,一位表情严肃,身形颀长的少年正拉着另一位娇小得多的少年沿着海岸线向那团篝火走去,那是小时候的自己,不知为何,提诺没有感到一点惊讶,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只是一名置身事外的看客一般。

几个人在篝火边坐定后,年长者拿出一份羊皮卷,要开始说些什么,年幼的他无心聆听,拉着同他一起过来的少年问这问那。

“你从哪儿来?”

“西边。”少年似乎不那么熟悉他们的语言。

“你和我是一样的?”

“嗯。”短暂的停顿后是干脆的肯定。

“我都不知道海那边会有同伴。”

同伴这个词让高个少年眉间的皱褶松动了些,他有些犹豫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Suomi.”

提诺在心底默念,他看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篝火,被冻裂的食指摩挲着莫辛纳干深棕色的枪柄,他拿到这把属于自己的芬兰改良款莫辛纳干后,兴奋了足足一个晚上,甚至用小刀在枪柄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Suomi

芬兰,千湖之国,是的,这是唯一一件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事实。

 

“那么你又是谁呢?”

提诺听见年幼的自己这么问。他将目光从篝火转向脸庞被火焰印成暖黄色的少年,蓝色的眼睛如冬季的大海,金色的短碎发被海风吹得蓬乱,高挺的鼻梁和坚硬的唇角还未长开,但已轮廓可辨。

他是谁?

不要说!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只是忘记了,很快就能想起来!很快!提诺痛苦地抱住脑袋。

“贝瓦尔德。”

贝瓦尔德,贝瓦尔德,贝瓦尔德,贝瓦尔德,贝瓦尔德,贝瓦尔德……

这四个字如炸弹在他的脑海里爆开,相互碰撞,碎裂,再聚合,再继续碰撞……

提诺惊醒了。

 

他连贝瓦尔德也开始遗忘,这一事实使他恐惧,再这样下去,不用很久他就会变成一尊真正的,没有生命的雕塑。

他必须做点什么,提诺定了定神,尝试转动自己的眼珠,以观察周围的环境。还是老样子,同一个地方,积雪比上次薄了些,看来已经开春,他向下瞥了瞥,瞧见一撮熟悉的淡金色。

贝瓦尔德搬了一张折叠式小木椅,弓着身子坐在他旁边看报纸。

他看得很慢,每一版都足够他看上一个钟头,提诺猜测他是不是睡着了,要不就是眼神不大好,当然这两点似乎都不适用于那个果决,强大的瑞典人。

他真想这个沉默寡言的人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他说些什么,自己一定能回想起所有事。

“提诺。”贝瓦尔德终于如他所愿的开口了,“芬兰政府重组了。”高大的瑞典人站起来,稍稍活动一下筋骨,将报纸的头版头条平放在他面前。

“冬天已经过去,芬兰小伙子们回去重建家园,这里安静了许多。”贝瓦尔德将报纸小心叠起,收进购物袋,并取出一瓶伏特加,“我不知道你是否希望冬天过去,不过,这里是瑞典最北端,一年四季气温都在零度以下,所以,即使夏天冰雪也不会融化。”

“冷的话,就来点伏特加。”一边说着,贝瓦尔德打开酒瓶,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酒杯,“但是,不能喝多。”

“你不知道那天之后的事,我决定在你的政府重组之后告诉你。他们因为战事陷入胶着,战线迟迟无法向前推进而失去耐心,最终实施核打击,那时你正作为从前线撤回的伤病在瑞典养伤,我没有告诉你赫尔辛基陷入一片火海,可你多半已经察觉到了,那是你的心脏,随后的反常天气,凛冬将北极圈向南推进几十公里,到处都被冰封,北欧元气大伤,尤其是芬兰,无数难民前来我家避难,而你回芬兰的要求则被瑞典人一次次否决驳回,直至名存实亡的芬兰政府彻底解体。”

“我清楚记得那天你清醒的时间较以往长得多,就像回光返照,你没有再要求回到芬兰,而是找出那件我帮你修补好的军装,穿戴整齐,随后你找到我,询问,你的莫辛纳干步枪去哪了。你紫色的瞳孔里闪着我从没见过的光芒,那让我感到恐惧和担忧,你多半是准备去做些傻事,于是我回答,莫辛纳干在紧急撤离时被丢在战场,等你病好了,就去做一把新的。虽然你对那把枪感情深厚,可莫辛纳干毫无疑问是早该遭到淘汰的型号。你对着我咧开嘴角,说了句谢谢,可我从你的眼睛里只能读出失望。我有些后悔了,后悔没有和你说实话,那杆莫辛纳干就存放在家里的地窖,我每周都给它上油。”

贝瓦尔德停顿了一下。

“当然,现在也是。要喝伏特加么。”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酒杯中的透明液体尽数倒入口中。

“之后,你推开门,走入风雪中,我试图阻拦你,可你却恳求我,要我不要管你,你要再看一眼芬兰,这对你十分重要,于是我只得跟着你一同向东边的海岸线走去,我们顶着风雪一前一后走到于默奥的港口,你站在码头眺望大海,我则站在不远处看着你,我们大概都忘记了时间,等我清醒过来时,大海已经开始涨潮,浪花拍打码头,溅起水花,沾湿你的裤脚,可你却毫无反应,我想要带你回去,于是扯了一下你的衣角,你却纹丝不动,我赶忙确认你状况,得到的结果却让人震惊而绝望——你变成了一尊冰雕塑。芬兰政府解体,这是各大报纸第二天的头版头条。”

“这里是卡尔斯堡,瑞典王国北部,与芬兰国境线仅有一步之遥,你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自己的土地,前提是能够转身,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恶劣,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回来,提诺,你让我们等得够久了。”

“芬兰共和国已经重生。”

 

04

提诺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每当他停止回忆与思考,就会陷入深度睡眠,期间记忆会被一点点剥离。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这是一个慢性死亡的过程,如贝瓦尔德所说,他变为冰雕的那一刻,大脑并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处于一种逐渐步入死亡的休眠状态。

如果不是那一个个梦境促使他一次次反常地苏醒,他或许早已彻底失去自我意识。

这么想着,困意再次袭来,成为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或许就是他迟迟没有到来的命运,提诺勉力赶走困意,瞪大紫罗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贝瓦尔德(当然就外界来看,他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那个瑞典人面不改色地接二连三喝掉好几杯伏特加,看上去有些醉了。

“你是芬兰,芬兰只能是提诺维纳莫伊宁,从不向命运低头的提诺。”

这句话让提诺混沌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贝瓦尔德说得没错,如果慢性死亡是他的命运,他也没有理由这么快缴械投降,虽然记忆模糊不清,可他确信自己不是一个容易认输的人。

“我明天再来看你。”

瑞典人简短地告别,转身缓缓离开提诺的视野。

夜晚即将到来。

 

疼痛没有一刻离开提诺,他拼命回忆,贝瓦尔德则是他唯一的线索,从一千多年前的茫茫雪原,到冬季战争,从横渡波的尼亚湾的维京战船到拉普兰的秋天。除去贝瓦尔德之外还有谁?戴着钢盔披着猩红色战袍,隔海峡向他们挑衅的高大丹麦人是丁马克,跟在丁马克身后,安静的,喜欢捉弄人的青年是诺威,还有他东边的邻居爱德华,以及让人讨厌的斯拉夫人伊万布拉金斯基。

上千年的记忆略过他的脑海,让大脑皮层超负荷运转,他感到头疼欲裂,于是他在自己虚空的世界里抱紧脑袋,抬头望一眼升到半空的,如弯刀般的月亮。

黎明不远了,他无法思考,也决不能让自己入睡,冷汗浸湿他的额角,他一遍遍默念贝瓦尔德名字,好像这样痛苦就能减轻似的。

停驻在大脑的疼痛渐渐向四肢百骸蔓延,像是对他斗胆反抗命运的惩罚,提诺觉得整个人都在熔岩里翻滚,他闻到肢体的焦糊气味,却迟迟无法化为灰烬,在已有的记忆中,他从未承受过如此的痛楚,那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并清楚知道自己只要稍有松懈,等着他的便是彻底死亡。

他不想遗忘,死都不想,他不想忘掉贝瓦尔德,不想忘掉冬季战争,不想忘掉家人们给他的珍贵温暖,也不想忘掉常伴他左右的寒冷,记忆塑造一个完整的人,没有记忆他便不是提诺维纳莫伊宁。与其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他倒宁愿怀抱着珍贵的回忆痛苦死去。

贝瓦尔德,贝瓦尔德,贝瓦尔德,贝瓦尔德,贝瓦尔德,贝瓦尔德,他一遍遍默念,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保留住仅存的一丝理智。

破晓前一刻,痛感空前膨胀,提诺向着空旷的雪原大吼出声,于破晓的第一道光芒洒下的同时,一道白光在他脑中爆开——他最终失去了意识。

 

 

OO月OO日

——一名瑞典人的日记。

提诺不见了,前一天他还好好地呆在卡尔斯堡的国境线一带,今天一早他却不见了。我立刻赶回自己的木屋,正好遇上刚把车停在屋外的丁马克和诺威。

丁马克朝我笑了一下,说:贝瓦,这次你怎么赶,我都不会走了,芬兰政府重组,说什么我们也会和你一起等提诺回家,是吧,诺子。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胳膊搂住诺威,然而挪威人直接避开他亲昵的举动,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告诉他们:提诺不见了。

他们两个愣了一下,诺威先反应过来,问:确认过边境了么?他说不定自己先回去了。

并没有,即使欧盟的边境相互开放,可因为战争,卡尔斯堡的陆上边境还是存在关卡,以便接纳芬兰难民,到现在为止,检查站没有任何出入境记录。

提诺一定是暂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丁马克这么说,不知道他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我。

多说无益,我们立刻开始搜寻,卡尔斯堡地理位置偏僻,人烟稀少,我们不可能找到帮手,也不可能为此要求出动直升机,只能穿着雪地靴徒步搜寻。

我们带上少许干粮,有些地方过于偏僻,无线电也无法到达,从白天到傍晚,我们搜寻过卡尔斯堡周边的角角落落,每天约定在我的木屋里整合情况,进行下一天的分工。

丁马克和诺威看上去憔悴无比,脸色也在一天天变差,我猜想自己的状况也不会好到哪里。

我们不知道要找的是一尊冰雪雕刻的人像,还是会跑会跳的活人,亦或是,我们所寻找的提诺,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我极力否定掉第三种可能,可不安感还是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这是搜寻的第五天,依旧一无所获,周边的村民们纷纷表示没有看到我们口中的小个子芬兰人。

毫无头绪,令人绝望。这真实反映我现在的心情。

一楼的壁炉里炉火在熊熊燃烧,二楼有两个房间,我们三人都没有选择楼上温暖的床铺,而是一同呆在一楼明亮的会客室。

现在丁马克和诺威裹着一条毛毯,靠着沙发,依偎着睡着了。我无法入眠,于是走到屋外。最近几天天气晴朗,月亮较提诺失踪的那天饱满许多,深紫色的天空使我想起他的眼睛,然而他的眼睛要更加通透,明亮,温暖,从很多年前开始,夜空便对我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同时又让我感到恐惧——提诺是否已经与之融为一体?我必须掐断这样的想法,因为,我是唯一一个会一直在这里,等待提诺维纳莫伊宁回来的人。

现在,我必须回去休息,搜寻工作还在继续。

 

 

05

淡金色头发的青年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他为什么会在这,只觉得四周刺骨的寒冷熟悉无比,他赤脚在雪地跋涉,不知道目的地,仅被本能驱使着不停向前挪动,他几度迷失方向,好几天来都在同样的地方徘徊。他没有吃东西,甚至已经失去饥饿感。

他恐惧同人交流,因为他忘掉了所有事,甚至对自己也一无所知,他无法和他的朋友们(如果有的话)说话,他不是他们所需要的,原本的那个人。他的舌头因为缺水而僵硬,他的表情也凝固了,只有双腿在机械地运作。

有好几次,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叫:提诺维纳莫伊宁。这个名字让他有种熟悉感,可他不打算同他们见面,于是他躲在雪堆后,大树上,屡次逃过搜寻。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六天。

这一天他看到前方有微弱的火光,他的双脚已经被冻裂,这让他陡然加快的步伐有些踉跄,他很冷,冷到神志不清,他想要火,哪怕是将他吞噬的大火。

那是一间木屋,没有挂锁,壁炉里的炭火还在冒烟,显然有人居住,且主人外出不久。深色的皮质沙发看上去颇有些年代,上面放着一条白色的毛毯,矮桌上有各种各样的罐头,有的已经空了,有的还余一点,楼梯是桦木雕花的,漆了一层深棕色的木漆,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木质家具,如果这些家具都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那个人想必是世界上最心灵手巧的。

最终,他的目光被墙上挂着的深棕色步枪吸引,即便知道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他还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一般,将那杆枪取下,细细观察。

“莫辛……纳干”他轻声念出这杆枪的型号,尝试将之架在肩上,瞄准壁炉里的火星,然而枪柄上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觉得不寻常,他将这杆超过一米二的步枪放在灯光下,拼出那几个用小刀刻的,粗糙的文字。

“Suomi.”他念了一遍,又重复一遍,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一声清脆的鸟鸣刺破寂静的天空,提诺觉得他被点燃了,热流源源不断涌进身体,他握着莫辛纳干冲出木屋,熟练地拉枪上膛,瞄准射击。

砰——

傍晚归巢的大鸟被他击落。几步开外,一名憔悴的瑞典人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

回过神的贝瓦尔德猛地将他拥进怀里,提诺有些愣了。

紧跟着回来的丁马克丢掉手中的背包,开始大呼小叫:提诺!提诺!提诺!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贝瓦尔德你这混蛋!我说的果然没错!

最后回来的诺威狠狠勒住他的脖子。

提诺,是的,提诺,他就是他们口中的提诺维纳莫伊宁,而这个拥抱着他的人是贝瓦尔德,提诺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融化了,他惊诧的神情软化下来,虽然还有很多事想不起来,可是,他知道,这个拥有灼热温度的人,是他的家人。

而他,是归家的旅人。

“我回来了。”他收紧手臂,在贝瓦尔德的耳边轻声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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